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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章 詩無寐33(他說“乖一些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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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水沾濕袍袖一角, 車簾飛卷間,車外的潮氣入內。

一只素白的手,牽著另一只修長瘦削的手, 一路坐進了車中。

清圓將鑲金嵌玉的卻扇向旁邊一展,她的面容便露了出來。

柳葉眉,鵝蛋臉,杏仁眼, 丹朱唇。

何其標準的古典美人相。

被她拉入車中的晏傾原本滿心思都在一會兒即將發生的正事上, 此時一見她,三魂六魄似乎都被定住,飄飄然飛出神竅。

平時她總是淡雅端莊, 今日卻華麗美艷。

她的華美與廣寧公主那樣吸魂攝魄不同。公主是花下血, 美人刺;她是山中茶,溫柔刀。

秀致無雙的美人穿著錦繡綾羅,換上緋紅嫁衣,金絲紅線在她袖間、腰間勾勒, 而她綠鬢如雲, 環佩琳瑯,彎眸抿唇, 望向晏傾的美眸流波, 幾分笑、幾分羞。

她亦偷偷端詳晏傾——好一位寬袍緩帶、衣薄履輕的美郎君。

郎君目有流霧,睫毛沾水,袖袍垂委至地間,被外面的雨淋濕了大半。他像淡淡青煙下,淋濕翅膀的羽鶴。羽鶴在黃昏池畔徘徊, 黑白兩色混沌無比。

徐清圓咬唇,用扇子遮了半張臉, 只露出一雙烏靈靈的眼睛:“晏郎君這樣,不像劉郎君。大約被人一照面,就會認出來。”

晏傾仍發怔,被她輕輕推了一下,他才恍然驚起,倏地收手,將方才與她牽著的手藏入了袖中。

他借說話掩飾自己那一瞬間的心亂:“無妨。我這假新郎,本來就不是扮的很誠心。”

徐清圓點頭,目中噙笑:“是不太誠心。”

——身為大理寺高官,他擅長易容。若他當真想扮演劉禹扮演得惟妙惟肖,便不會如現在這樣,只是換了身新郎服飾。

可見晏郎君只是要將註意力吸引到他自己身上罷了。

徐清圓想著這些,在車馬緩緩行走間,她觀察到晏傾緊貼著車壁,輕輕挪動,坐得離車門很近。他垂著眼,隨著打算下車,隨時避開她的容貌。

煙雨重重,車中靜謐。

晏傾打破沈默:“叫我上車做什麽?”

她問:“我不是說了,怕郎君淋雨,讓你上車避避雨嗎?”

晏傾搖頭,道:“假話。”

今日這麽重要的事,她怎會是那種目的?

徐清圓嘆口氣,唏噓:“晏郎君滿心公務,確實不懂兒女之情。晏郎君不知道,我還從未出嫁過。”

晏傾一滯,不好說“我也從未”。他始終覺得她這個主意太狂妄,若非她堅持,他也不會許。眼下徐清圓的表現,讓他覺得她大約還是有些怕了。

他便不再刻意坐得那麽遠,微傾身,安撫她:“不要擔心。待風若回來了,我會讓風若陪著你。到時候你們先出城,我們在城外匯合。”

徐清圓見他根本沒懂她的小兒女心思,微有失望,卻也不好多說。

她只好與這位看都不看她的晏郎君說正事:“我的判斷只是自己的猜測,從未實際實行過。若是出了錯,豈不壞了郎君計劃?”

晏傾:“你不必擔心。我相信你。而即使錯了,也是我的失誤。娘子到時候盡管與風若離開,不必管我。”

徐清圓凝視他,蹙眉憂郁:“晏郎君,我們真的會在城外相匯嗎?我真的能等到你嗎?”

晏傾聲音溫而低:“自然,你不信我嗎?”

他眼睛始終不擡,只露出烏濃的睫毛,一段秀白的長頸。他雖然胸有成竹,可是徐清圓不敢信他——他總是將自己置於險境,過於保護她。

徐清圓輕輕哀嘆:“郎君,我們再把計劃重新說一遍吧。不然我心中不安。”

晏傾便在車中與她低聲說話。因車外迎親嗩吶聲過大,他不得不靠近她一些。

徐清圓挨著他肩,蹙著的長眉微微舒展。

馬車走了不久,戴著蓑笠的鐘離在外敲車壁:“兩位,刺史府要到了。”

晏傾說:“我要下車了。”

他對徐清圓一點頭,伸手想碰一碰她,卻又半途停下。他對她笑了一笑。

他撩袍彎腰下車,背過身時,身後的素手伸來,徐清圓握住了他手,輕輕拉著。

他怔了一怔。

他並未回頭,只脊背微僵,面容隱紅。他低聲:“莫怕,風若回來之前,有鐘郎君和你在一起。不會有人傷害你。”

徐清圓:“我並不怕有人傷害我,你將我保護得這麽好,我一點事都不會出。我也不懼怕一會兒會發生的事,我只是想著你——”

她倏地收口,不說話,只堅持地拉著他的手不放。

自上元節那夜,只有今日他允許她牽手。今日的拉一拉手,都像奢望,像他對她的撫慰和寬容。

晏傾:“想我什麽?”

徐清圓不語。

晏傾背對著她,沒有回頭,但是被她輕輕勾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。他的耳根紅了,不好意思到了極致。可他既滿心公務,又覺得時機不對。

他輕聲:“若沒有其他事的話,我便下車了,待會兒見。”

車內徐清圓坐得更直,目光微擡,穿過晏傾肩頭看向時而被雨水推開的窗縫。她說:“晏郎君。女為悅己者容,今日是我第一次穿嫁衣,第一次當新嫁娘,雖然是假的,但是我希望第一個看到我新婚模樣的人,不是旁人。”

晏傾沈默很久。

她幾乎以為他依然聽不懂她的委婉暗示,她幾乎要對晏郎君的木頭腦袋心生絕望,她聽到他慢慢說:“第一個看到你新婚模樣的人,應該是你的夫君。”

徐清圓失落松手,手被他反握住。

他突然回了頭,目光迎上她。他認真地看了她許久,像要將她此時的美麗銘記於心。他的眼睛比世間大部分郎君都來得清澈無塵,他的凝視也比大部分人都要專註真誠。

晏傾望著她微笑:“如此佳人,世間難求。”

徐清圓一下子用卻扇擋住了臉,遮掩自己一瞬間的慌亂和赧然,以及歡喜、心悅。

他說:“乖一些。”

他放開了她的手,車門打開,涼風與春雨一同灌入。他聽到身後女郎投桃報李的輕聲:“你也是。”

——如此良人,世間難求。

晏傾離開去騎馬,守在馬車外的、原新嫁娘的侍女打個冷戰。她見車中美人探出頭,對她招招手,露出一笑:“你莫怕,我們不會傷害你。待會兒你只消躲入人群中,懂嗎?”

見她面善和氣,小侍女心想這麽好看的女子,應該是好人。

小侍女鼓起勇氣問她:“你們要做什麽?我家女郎被你們帶去了哪裏?她還會回來嗎?”

徐清圓抱歉看她:“其他的我不能告訴你。但是今日之後,你家女郎一定平平安安地回到家——只要你今日配合我。”

--

迎親儀仗隊到了刺史府門前,眾人亂糟糟地往門裏擠。鐘離那些鏢局人刻意裝著粗魯,刻意吵著“雨太大了”,不管府門口迎親的人如何阻攔,他們一徑闖入。

府門口維持局面的管事被冷雨澆著,只好道:“先進去、先進去!裏面有雨棚……新嫁娘呢?郎君呢?”

新郎似乎和那些武人一起般新嫁娘帶來的嫁妝,只有新郎身邊的小廝(劉禹留下的小廝)回府管事:“都在呢!進去再拜堂吧,我們淋了一路雨……”

管事:“不行不行,得跨火盆——”

他愕然收口,因為府門前才擺好的火盆,是一個悶著頭往府裏沖的侍衛一腳踩滅。管事橫眉怒視,叫他停下,這人無辜地回頭。一張白面英俊臉,管事覺得有點眼熟……

還沒等他想明白,手持卻扇擋著面容的新嫁娘已經被侍女扶著出了馬車,裊裊走來:“請問是我帶來的人闖了禍嗎?”

原來這個青年人,是新嫁娘帶來的仆從。那管事覺得面熟也正常……畢竟兩家議親時,仆從下人多有接觸。

管事放下心。

管事咽下火氣,對即將進門的少夫人和顏悅色,無奈道:“沒什麽,少夫人管好你們家的仆從吧。”

徐清圓伏身行了一禮,在侍女攙扶下跨過了已經滅火的火盆,走入府門。而那個踩滅火盆的人,正是鐘離。他覺得今日的事實在有趣,忍著笑跟到了徐清圓身後,對徐清圓眨了眨眼。

卻扇後的美人對他微微一笑,換他心跳加速,忙移開目光,暗道“可惜美人不是自己的”。

這迎親隊伍進府進的亂七八糟,新郎又非要和仆從們一起搬箱子,不和新嫁娘一同進府。管事知道劉禹恐怕還在和他爹鬧別扭,便也沒敢多管新郎,只先招待好新娘。

管事不小心瞥到了幾眼新娘容貌,暗自咂舌:新娘子這麽好看嗎?那他家郎君一直鬧著拒婚,是什麽意思?

徐清圓進了刺史府便一路緊張,唯恐被人拆穿。

好在她左邊是真正新嫁娘的侍女,後邊是身材魁梧的鐘離。二人將她擋得嚴嚴實實,而今日雨大,整個刺史府喜氣洋洋,請滿了客人。

晏傾聲音不大,卻蓋於雨水之上:“你們千方百計要向我證明喬宴不是好人,他變壞了。你們給他安上誘拐嫂子的私德罪,搶人糧食的是非不分罪,誣陷士人向世家投降的同流合汙罪。

他身後的侍衛們擠開慌張的客人,沖向正堂。鐘離橫刀在前,擋於徐清圓身前,他回頭道:“妹子,莫怕。你好好解你的畫,大哥給你擋著。一刻之內,誰也別想近身——”

他不敢再托大了,局面超出他的預料,他開始咬牙,吩咐管事:“把今日調來的兵全都調過來!不必在城中藏著了,全都調來這裏——”

劉祿敬完一輪酒,餘光早看到了新嫁娘的人入府。他面上維持著呵呵笑,含笑點頭,在眾人揶揄下走向正堂,準備接受新婚夫妻的跪拜。

是一個人……慘白的臉,浮腫的眼……

“刺啦”聲如裂帛。

徐清圓一路走過,低垂的餘光將客人們看了大概:大都是刺史劉祿的官場同僚,蜀州的官員們應該來了大半。他們和劉祿互相恭維,祝福長官兒子娶妻。

挑檐飛雨,瀉如天洪。

劉祿全身發抖:“我的畫!豎子敢爾——來人來人!”

這麽多的官員在這裏,如果劉禹沒有逃婚,那劉祿聚集蜀州大部分官員,自然是有重要事要商議。

緋袍飛揚、清雋秀致的晏傾立在府門口,他身邊,是鏢局弟兄們扮作的小廝,跟隨著他,護衛著他。新郎官的婚服披在他身上,和緋紅官袍何其相似。

客人中有人大叫:“喬子寐!”

良時已到,一隊人去找新郎,一隊人去撞晏傾的院門,還有笑盈盈的客人們向正堂聚攏,在劉祿踏腳入室時,他們都等著觀看婚宴。

眾人:“府君!”

“今日情況不太對勁,新娘都換了。”

即將進入正堂,劉祿又突然問:“晏少卿還沒來?”

徐清圓:“多謝鐘大哥。”

時間緊促,她看鐘離迎上敵人,自己不敢多分心。她蹲將下去,將水墨畫放於地上,同時從袖中翻出兩本書。在劉祿的瞪視下,徐清圓毫不猶豫地撕開那幅在刺史府正堂掛了將近四年的水墨畫——

堂中徐清圓忙碌中同時擡眼——

被他撞上的木箱,他被撞到,木箱本就沒鎖頭的地方也被撞開。木箱翻倒,抱著木箱的兩個侍衛模樣的人後退,看到“骨碌碌”,裏面的東西滾了出來。

劉祿臉色難看,眼見自己三腳貓功夫的侍衛們拿不下鐘離,他目眥欲裂地盯著堂中那武功不錯的青年,突然意識到這人眼熟。

他咬牙切齒:“徐娘子!徐清圓!竟是你!”

院中搭了雨棚,貴賓如鯽,紛至沓來。

劉祿擡目,登時虎目欲裂。

晏傾淡然:“本官在此開堂審案,自然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
劉祿:“給我拿下——”

客人們大怒:“誰?!誰開這種玩笑?”

“若是無人,立刻來報我!”

客人們呆呆地看著這個人——這不是人,這是一個披著人衣服、戴上了惟妙惟肖人像面具的稻草假人。

“府君,不好了——”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過去,滿身雨水,氣喘籲籲,“晏少卿不在啊——”

直到聽到裏面傳來一聲暴喝:“你是何人?”

他向前走來,一步步走向正堂。飛揚的衣袂擦過春日雨水,彎弧若刀,帶著鋒銳寒意,刺破此間的渾濁與麻木。

此處大部分人都是蜀州的官僚,他們對劉祿的事大部分都心中有數。客人慌張間,有人便想偷溜,有人竊竊私語——

他哪裏是什麽新郎,他是一步步走來的來自長安的大理寺少卿。

他問管事:“禹兒沒鬧事吧?”

徐清圓慌得後退一步,被鐘離按住肩。徐清圓看向鐘離,鐘離對她頷首一笑,沈穩之態,讓她心安。緊接著,鐘離長身飛躍,一把橫刀從腰下飛出,他直躍上梁,扭身間一刀劈下,那懸掛於雙方父母身後墻頭的《芙蓉山城圖》“嘩啦”掉落。

“感覺很奇怪,我們先告辭……”

他面容猙獰,目有兇意。

本來極容易分辨,可是因為慌亂,陳縣尉一刀下去,才讓他們發現這是假的。

劉刺史忙著招呼客人,沒有人認出徐清圓。

“府君,新嫁娘進正堂了。”管事湊到劉祿耳邊。

他勉強笑:“晏少卿這是何意?今日我兒大婚,您和徐娘子鬧這麽一出,若是不給我一個交代——”

那陳縣尉:“不不不……”

劉祿聽到動靜,扭頭:“陳縣尉,你敢走?!”

他又反應過來,扭身問身後面色發白的管事:“禹兒呢?!劉禹人呢?!”

劉祿一驚:“不必等了!叫人直接闖進去,看他在不在裏面……若是有人的話,就說一直叫門而無人應答,怕少卿病得厲害起不來身;若是無人!

管事搖頭;“一直沒人回應。”

徐清圓趔趄間接住了水墨畫,一扭頭便看到堂門口所立的劉祿。劉祿冷目看著她,眼神如冰刃,要將她千刀萬剮。

不過這些官員,也能被晏傾他們利用就是了。

清而涼的男聲從府門口方向傳來,溫和無比:“哦,原來諸位同僚,皆知喬子寐已死。在見他屍首之前,本官一直以為他攜帶紅顏,告老還鄉了。

同一時間,出逃的堂中人遇到慌亂擡步進來的劉祿。

“你不是秀娘!”

他閉上眼,腦中電光閃爍——當日大柳村中,那個穿著黑鬥篷、藏頭藏尾要殺他的人!

她旁邊的侍女噗通跪下,哭道:“府君救命——”

新娘的父母倉皇之外,滿面鐵青:“這是怎麽回事?我們女兒呢?”

身後的撕畫聲一聲聲折磨著劉祿,前面的晏傾也讓劉祿生起十二分警惕。那些侍衛們不敢動了,鐘離退回徐清圓身邊,低頭一瞥,見整個畫被撕做了一片片的紙條,徐清圓正用漿糊拼接。

徐清圓暗自驚住,沒想到新嫁娘的親人反應這麽快。

客人們見劉祿如此吩咐,他們各自開始慌亂。

隔著雨水,他風流毓秀,和刺史府中的慌亂對峙鮮明。

“你們畏懼他,怕我相信他,連看到個假人都會在第一時間想殺掉。你們千方百計地說服我,真正懼怕的人是你們自己。

雨棚下客人已亂,偷偷想告辭離開的官員到府門前,被一個木箱撞倒。他跌坐在雨地中,弄得滿身泥水,狼狽萬分。

劉祿沈臉:“胡鬧!把他叫過來!”

徐清圓一咬牙,扔下卻扇,提裙奔向鐘離,張臂去接那掉下來的水墨畫。

下一刻,堂中已經坐下的劉祿夫人、新嫁娘的父母全都站了起來。新娘的父親手指著卻扇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新嫁娘,高聲質問:

他看向之前向劉祿通報他消失的小廝:“何必著急呢?”

“喬府君已經死了很多年了,誰這樣褻瀆他?!”

下一瞬,一只匕首從陳縣尉的袖中飛出,陳縣尉握著匕首,毫不猶豫地刺向這個滾出來的人——

晏傾對滿目荒蕪、甚至有人生出絕望的同僚們頷首,他目光望向劉祿,蒼白憔悴卻如松柏般讓人畏懼:“我來遲一步了。我早說過,劉刺史稍等我幾個時辰,我一定會來婚宴的。”

他厲聲:“是你!”

管事摸把額上的雨水:“沒有,少郎君回來了,只是估計還不太高興,不肯和新嫁娘一同進門,跑去搬新嫁娘的嫁妝了。”

他的刀鋒如雪,揮刀間便在雙方老人上空,雙方父母發出驚叫聲,急匆匆向外逃跑。

正堂門口的劉祿盯著晏傾半晌。

他呆呆地看著匕首的下方,看到稻草從衣物中翻出來。

雨水浩大。

眾人怔忡擡眼。

這樣的容貌,只見過一次,便不會認錯!

然而當匕首刺中時,力道不對,他才發現自己刺中的是稻草。

“這位陳縣尉見一假人,看也不看便刺下去,到底是對喬子寐多麽恐怖呢?”

“這整樁案子,且讓我們從頭說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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